沙。
脚踩在松软多汁的苔藓地上。
沙。
林间的旋风带着金黄色的孢子在上空飞舞。
咔擦。
我听到有人，或者说有“人”的肢体因为触碰到了障碍而折断，那一截枯枝一样的躯体落在了地上，一瞬间吸干了苔藓中饱满的水分。我们跟着这些树人已经有半个小时了，按叶子的说法，我们现在已经……不，还是在延安路上。
对那些迟缓而且畸形的人们来说，这条延安路，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它们整齐的队列，因为缓慢而未有一丁点的混乱，朝着我们过来的方向，朝着延安路的另一边，那高架林立的交汇点迈步。
我们没有再尾随它们，因为即使我们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也不有任何的反应。我和叶子拉着手，想要径直走到队列的正前方。但随着我们的跟进，却发现那队伍的前头已经停止了下来。像是一股水流撞到了礁石，飞溅成了一圈。它们和最虔诚的教徒一样，在一棵三十多米高，十数人才能围抱的一棵大树前停下了脚步，围绕着它，跪地不起。
再接近一点，我们才发现，它们所做的并非是在朝拜，而是在那棵树的跟前，将双脚插入了土地，扎根于此。随着它们的根须在这片腌臜的土地上扎住，那原本就已经不见得饱满的躯干在刹那间枯萎，这片土地像是头贪食的巨兽，疯狂地咀嚼着放入其口中的事物，只吐出那再没有一丝营养，被抽离了骨髓的骨头来。
我们看到那棵树的表皮上有许多的缺口，时不时便有一小股接着一小股的孢子从中喷发而出。它们从这里被生产出来，集结成军队去袭击废墟中的生物，然后将那些倒霉蛋转化成这种丧失了神智的行尸走肉，回到这个地方交出自己的生气，以便它们进行下一次的袭击。而这废墟之中突兀出现的森林，便是在这一轮接着一轮屠杀产生的尸体上萌发的。
我已经全然理解了梅爱丽所说的前半句话，这棵大树便是她口中的“王”，而这些“朝圣者”们便是献给王的“生贽”。那么，“为王献上赞歌”所指的又是什么呢？
叶子将猎枪塞到了我手上，拍了拍我的肩，便独自向着那棵大树走了过去。我明白叶子这一系列的行动是为了让我在她遭遇不测时能干脆利落地作出了解，但我也绝然不可能按照她希望的去做。我背着枪，虽然没有直接跟上，但还是和叶子保持着不远的间隔。她跨过了那些树人的干枯尸体组成的残骸，而我则在那之前停下脚步，就这么继续望着她。
她先是走到了那大树下，仰着头张望着它的顶端，这棵树的顶部并没有庞大的树冠，只有一个好似被折断留下的伤疤，我实在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伟力才能折断这样的庞然大物。
可是叶子并不在乎这个，她只是稍稍观望了一会儿，便绕着这树跑起了圈，大概是三圈还是四圈的时候，她才又停到了我能看到的跟前。我看到刚刚停止跑动的她活动了一下双臂的关节，然后便上手扒在了树皮表面的一个豁口上。我能看出她十分地努力，但除了让残留在树皮底下的孢子喷发出了一些之外，那层厚实的皮肉没有受到这个渺小的人类女孩的一点儿伤害。
“小花，过来搭把手。”
她最终还是向我求援。我翻过了那道倒塌的木栅，跑到叶子的身边，两个人四只手一起扒上了那块突起的疙瘩，使劲儿地向外扳动。
这一次，那块树皮比较轻松地就被我们扯了下来，露出了底下鲜红的血肉——起初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叶子直接用手去触碰之后告诉我。
“这是一层漆。”
她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却只有她的指关节发出了笃笃声。
可不知道是不是这轻轻地一敲引起的，还是我们之前粗暴地扒下那块树皮所导致的，从我们制造出的这个豁口开始，一道裂纹迅速地形成，蔓延，直至完全贯通了这大树上下两端。那裂缝开始发出可怕的张裂声，成片成片的孢子与树皮碎屑倾斜而下。
“我肏！”
叶子又骂出了脏话，但这次我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深究这些，只能汇聚了丹田之气喊出。
“快跑！”
包裹了整棵树的树皮在这短短的数秒之内产生了无数的裂痕，如同被抽离了一张的扑克牌塔，一块块地剥落下来。
大地在震动，尘埃遮蔽了天空。
我和叶子重新躲到了那排木栅之后，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巨物一点点地褪下自己的外皮。眼前这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场面，莫名让我想到了哪本古文里说的“呼啦啦似大厦倾”，即使我也不确定这句词的引用到底是对是错。
大地平静下来，尘埃终于褪去。
随着视野逐渐地恢复，那棵巨大的树木已经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三十多米高，十几人才能合抱，漆面通红，上面装饰着几条金龙，与更多花样的金色装饰，顶端所支撑的早已不见，底部所扎根的依旧坚实，这棵树当然不会有什么树冠，因为在那些寄生在外的树皮似的伪装之下的，是一根雄伟的高柱。
已经完全不能用巧合来简单的概括，这高柱是哪怕没有来过上海的记忆的我也完全不会陌生的传说。此处是延安路，而此物则是——
“龙柱。”
我和叶子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传说的名字。
似乎是相应我们的呼唤似的，龙柱的底部忽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而后，如龙卷风一般汇聚的金黄色孢子粒，从龙柱底部的缝隙中，无休无止似地喷发而出。
这便是我们所遭遇的那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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